酒曲赋
江左大司马桓公，意气慷慨，威严表里。当其顾眄指麾，倅从靡靡。一时入幕之宾如郗生者，亦战战兢兢，莫敢迕视。乃有参军孟嘉，特异进止。脱略外物，跌宕醇醴。持榼累日，挈壶移晷。傲兀公卿，纵浪形体。咨以当时之务，如丈人之问孺子；诹以世间之事，若巨石之投止水。
桓公惑之，引诸听事，敛襟危坐，而问嘉曰：“濡首荒宴，君子所戒；侧弁屡舞，诗人所讥。酒有何好，而君嗜之？”孟嘉时饮中山狄希千日之酒，醒未浃旬，乃张目箕踞，哑然笑曰：“阿堵自有佳趣，公殊愦愦，何必疑人？”桓公曰：“愿闻其详。”嘉乃阖目摇首，徐徐言曰：“吁！此中佳趣，未可屑屑数也。仆虽倦谈，聊为公掇其小小者，若其奥赜玄妙，公其自审。”桓公曰：“善。”
嘉曰：“曩者皇晋失御，海内分张。天不悔祸，丧我旧疆。羌胡穿窬，病我膏肓；羯戎胠箧，刳我肝肠。遂使伊洛帝王之宅，邹鲁诗礼之乡；殽函险塞之国，梁益天府之邦，靡不惊砂坐起，杀尘迭扬。刳剔骨髓，剥裂衣裳。原野厌人之肉，一何茫茫；川谷饮人之血，又何汤汤！荆棘满目，京观弥望。王孙狼顾，莫得保其堵墙；庶民豕突，莫得护其梓桑。当是时也，其谁舞鲁阳回日之戈，遏此披猖；徒见洒新亭沾襟之泪，感彼仓皇。岂不痛哉？略无北乡之寸刃，但有南渡之一龙。天潢贵胄，渐相安于江左之薰风；搢绅大人，驯相忘于中夏之榛丛。击楫之英，寻丧其功；着鞭之隽，旋亡厥躬。其志士畸人，不饮何从？其惟沉酣麴糵，庶几相慰于途穷。脱去讙哗蹙扰之尘世，遯入湠漫窈忽之太空。淆朝莫之更替，遗燕秦之横纵。闭子野之聪，不复闻江北之哀鸿；掩离朱之明，不复见中州之兵烽。陶陶兀兀于无何有之乡，乃复得其一二之从容！销磨銛锐，韬晦光芒，此固酒中之佳趣也，公以为何如？”
孟嘉语尚未终，桓公已竦然离席，瞋目磔须，而谓嘉曰：“此非酒中之佳趣，实乃千古志士之浩叹也！吾虽不才，忝列元戎，雅有兴盛之志，子以此激我耶？”孟嘉笑而不答，引手扣壶，而作歌曰：“挈我榼兮随我行，扬其浊兮饮其清。日不逝兮奈何许？与君醉兮不愿醒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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